好书·书摘 | 《人文书简》:用书信介入社会生活与文学创作
- 来源:百度新闻
- 时间:2023-08-04 02:4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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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日前,《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读周刊》本周热荐书单出炉。
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文书简》入选。
《人文书简》是著名文学评论家陈思和的新作。书信是陈思和多年来从事文学批评活动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保留了文学批评的严谨性,更注重可读性和趣味性。陈思和通过这些“书简”传递和交流信息,回应论述和批评,阐述立场和观点,是他以文学批评的特殊形式介入人文精神重塑、文学创作活动,以及阐释和构建文学理论,从而关照社会现实的重要实践。
《人文书简》
陈思和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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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程乃珊(谈《望尽天涯路》)
文/陈思和
乃珊:
写一部现代都市环境下的家庭史,这是你在同类题材上的重要发现。通常人们只是把旧家庭观念的淡化与核心家庭的形成看作是现代都市的标记,而你却在这一个个孤立的社会细胞背后找到了它们的联系,并把它转化成艺术的语言。说句老实话,我出身寒微,无法从直接经验上去印证你的艺术世界的真实性,而且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作为一个从事批评工作的读者,我僭妄地说我的责任在于激发你所拥有的特立独行的潜能,并尽可能地对它作出文学史价值上的判断。因为我发现,你的特点将你的长处与短处紧紧地缠在一起了。
你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个性要比你过去任何一部作品都大得多。因为你是在描写一个对你来说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世界,它不是你亲身经验的再现,只是间接的,根据上辈人遗留下来的各种记忆和文献重新整合起来的一个经验世界,但它于你又并非全然陌生,它依赖着经验以外、然而比经验更为可靠的东西——血缘的力量,使你与你所描写的对象之间充塞了无法替代的特殊感情。它支配了你的艺术构思与艺术创作,强大到足以抗衡一切来自非感情因素的干扰。小说的独特性主要来自这种感情力量。在中国,现代作家多数出身于旧家庭,他们与现代都市的中产阶级家庭并无血缘联系,有些描写资本家的作品,最初创作动机可能起源于作家某一段具体生活的启发,但由于个人经验与他所描写的对象之间不存在太深的感情因缘,所以构思一部宏大作品的主题时,不能不借助理性知识的帮助,依靠理论的力量来完成主题思想的最终提炼。这已经成为这类题材创作的一个普遍性特征。而你的独特与成功恰恰是摒弃了这种他人经验的约束,你信任自己的感情,努力使这部小说成为一部感情支配下的怀旧作品。你没有在《子夜》这类作品的意义上再多走一步或后退一步,而是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你是在另起炉灶,紧紧拥抱了一个家庭的历史,就仿佛是后人怀着对家族创始人的艰难历程的无限感动与赞叹一样,充满了血亲的魅力。
所以说,祝景臣绝不是吴荪甫系列的延伸。在这个人物尚未出场的时候,你就开始悄悄地置换了表现的角度,使他不是以一个典型的民族资本家,而是以一个国人心目中典型的家长的形象出现在小说里。祝景臣的“家长”形象是被成功地社会化了的:在民族大节上他是个顾全大局、有正义感的中国国民,在事业中他是个信诚至上、体恤下属的金融家,在家族里他又是个开明慈爱、克勤克俭的父亲。国事家事个人事,他都是无懈可击的。如果从描写上海滩上一个小学徒到金融大亨发迹历史的角度看,人们有理由指责这个形象是苍白的,因为你不但抽去了祝景臣发迹的全过程,也磨平了一个在残酷竞争中身经百战的冒险家个性中的应有棱角,你几乎没有力量去把握纽沁根、萨加尔、格柏乌这样半人半魔的非凡性格;但以一个家族史的角度看,你在祝景臣身上投注的大量温情脉脉的细节,浓郁的恋旧感,不但亲切地调节并缩短了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引导了读者对人物的美学理解,它很使人想起布登·勃洛克家族、福尔赛家族这一类老派稳健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东方十里洋场的崛起,所以,唯从“家长”的意义上看祝景臣才是成功的,即使你极其大胆地写出了这个人物的某种私生活秘闻。如他每天早上弯着老迈的腰用毛蚶壳洗刷便器,这细节用在银行总经理的身上真不可思议,但对一个苦出身的家族创始人来说,任何怪癖都会让人容忍。
依赖了对自己感情的信任,你既摆脱了他人经验,也超脱了自己以往的经验约束。当然,说到底后一种经验仍然是非个人化的,也就是你在以往作品里所力图表达的一种普遍性的观念,譬如《蓝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在“蓝屋”的象征里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一种轻视财富,不为财富所动的人生态度,这当然不是你个人的想法,而是一般中国人传统的理想境界。但在《望尽天涯路》里,出于你个人的感受,历来在文学作品中受到指责或者讽刺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产生了梦幻般的诱惑,大概自19世纪资本主义初期阶段起,因为社会贫富的对立而在文学中形成一些根深蒂固的人道主义见解,作家们往往站在离上流社会远远的地方愤怒地批判它表面上的纸醉金迷和道德上的放荡堕落,这种批判意识被中国新文学接受后,加上“为富不仁”的传统意识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意识,资产阶级的富裕生活一向被描写成堕落与罪恶的证明。然而你这次放弃了这种见解,在《后记》里你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考结果:“一个社会,上等人越多,这社会就越文明富裕。说穿了,穷而愚之辈,从个人到国家,都遭人白眼、冷落……穷与富只是一种现象,不足以此衡量一个人的品质和好恶。”在这里,你又换了一个角度去看所谓“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认为它只是反映了人类的现代文明发展所带来的一种结果。我相信你提出这个看法是真诚的,这种真诚甚至鼓励了你自信地用一种温暖的同情去描写上海青年男女对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向往。这是你所有小说创作中最真诚,也是最动人之处。——顺便说一句,关于这方面的心理刻画,比你所描写的真正上流社会的场景更加迷人。这部小说在结构上也受到了你这一特点的影响,你竟把一所贵族女子学校作为长篇的第一场景,一开始就写了几个待嫁的女学生的向往与梦,在她们的玫瑰色追求中缓缓拉启了“上流社会”的绛紫大幕。而且这几个女孩的向往与追求贯穿了长篇的始终,直到结尾,从她们各自实现了的婚姻与人生目的中对比所得与所失,淡淡写出人生的实在与虚幻。
你笔下的封静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个人物在小说里不算太重要,但却是令人感兴趣的。他出身于没落的大户人家,又啃过洋面包,风流潇洒,满口洋文,迷恋着西方文化的一切,连吃荷包蛋也要求只煎一面,正如你在小说中对他的评价:封静肖这辈子注定要吃外国人饭才长肉的。这类人物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大约可以追溯到《阿q 正传》里的“假洋鬼子”,但他们多半是漫画式的角色,譬如《日出》里的张乔治、《四世同堂》里的丁约翰、《围城》里那一班卖野人头的留洋学生……一直可以延续到蒋子龙笔下的“业余华侨”,可见香火不绝,不过是档次越来越差,他们的浅薄、取巧、崇洋媚外、缺乏民族自尊等劣根,向来成为作家讽嘲的对象。这个题目如果开发下去,可能会触及现代知识分子的一块心病:面对西方文化无情地渗透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中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一方面认定这变化正是一种文明的进步,但在感情上又隐隐地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们把怨气出在这一类“假洋鬼子”身上,正泄露了内心的浮躁之气。但是你在封静肖的塑造上改变了这种漫画式的戏谑手法,第一次不带一点嘲讽口吻地表现出这个人物性格上的可爱:他迷恋西方与他的爱国责任,他的花花公子式的外表和坚强认真的生活态度,都达到了和谐的体现。这和谐正来自你本人面对中西文化交流所持的平静心态,把这类人物从情绪的偏见中解脱出来,恢复了他们作为正常人的面貌。
无论祝景臣还是封静肖,这类人物在以往文学作品中都出现过的,但由于你改变了传统的观念与表现角度,使常见的人物身上产生出不常见的意义。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这些人物已经塑造得很成功了,譬如祝景臣,多少还觉得肤浅了一些。但无论怎样都是你根据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与理解来塑造他们的,没有很明显的类型化痕迹。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没有对生活的长期积累与认真思考,是很难达到这一层次的。
这一特点在小说的细节创造中也体现出来。我很佩服这部作品在框架上摒弃了政治理性的图解。通读全书,似乎意识不到它的框架结构的存在,只觉得是一个接一个生活场景的转换与生活细节的接踵更迭,毫无拼凑之感。过去写资本家的小说,无论中外似都有个公式,即人物的经济活动加色情场面组合成基本情节,而你恰恰把这两端都放弃了,在小说中,你正面地写家庭,写日常生活,写人事交际与情感纠葛,即使写到经济活动也一笔略过,重在描写人的精神状态。这种避短扬长符合了小说的艺术规律。还有一点就是你没有故意渲染婚丧喜庆这类被人写俗了的场面。不知由什么时候起,小说一写到风俗,就免不了大写婚丧场面,看上去很热闹,细读下来却无甚新意。但我注意到你这部小说虽也写到了好几个人的婚,好几个人的死,都是淡淡略过,你把上海人的生活风俗演化成自然的生活细节,从日常场景描写中显示出来。这倒是真功夫。
不是从理性出发去把握资本家的政治经济特征,而是从感情出发,表现现代都市背景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兴衰变迁;不是站在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对立面进行批判性的描绘,而是从这种生活方式的内部渲染了它的温情、富裕与文明;不是机械地拼凑风俗细节,而是将大量的上海风俗融汇贯通,化入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之中——这部小说的三个特点,只有从你自己独有的经验出发才能做到的。它们在你的笔下表现得那么自然、贴切,表明了你的成功。当然,我把《望尽天涯路》与过去同类题材作比较,是为了指出它的独创性,这种比较并无褒贬的意思,更不是说《望尽天涯路》是同类题材创作中的最佳模式。我想你是会懂我的意思的。
你对这部作品是花过大心血的,它也没有辜负你,代表了你创作以来的最高水平。但如果把三部曲看作一个整体而言,这部小说的价值还远远未能显示出来,还有更艰巨的地方留在后头——我不是说小说的内容方面,而是指整体的创作方法。我的看法与你稍有些不同,你觉得这三部曲最难写的是头一部,因为它反映的时代离你最远,后两部写的时代愈来愈近,也就会愈来愈顺手。我的看法正相反,我觉得头一部的成功或许正是因为它反映的时代对你来说很陌生的缘故,陌生感使你以往写作上的一些旧经验旧习惯都无法融汇进去,必须换一副笔墨,或换一个视角去重新营造你的艺术世界。这就给你的独创创造了条件,我前面说过,你的独创也包括摆脱了你自己的经验束缚。然而后两部反映的年代愈近,与你的习惯思维模式也愈近,由陌生变得熟悉,经验的新鲜感很可能也因之消失。读你过去的作品,多少有些小家碧玉气,具体说就是描写过于实际琐碎而想象力不足,作品意境破碎在具体的细节之中,缺乏高远之气。这正是长篇小说之大敌。在《望尽天涯路》中,这些病症只有些迹象,但尚不明显,若在后两部中不加以警惕防止,它重新萌生是可能的。这,望你能认真对待。
唠唠叨叨,扯了一大通,也未知言及义否。这几天秋风正紧,今冬第一个寒流已经降临,一切都变得懒洋洋的,神气郁阏而滞着,筋骨瑟缩而不达。请多保重,继续走你自己的路。
(本文为节选)
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李初臻妮
上观号作者:书香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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